传媒网 《长城》佳作欣赏‖郭华:草根的生命力(散文)

《长城》佳作欣赏‖郭华:草根的生命力(散文)

不是每一个春天到来时马上风和日丽,春天的脚步,有时候走得快一些,有时候走得慢一些,有时候甚至出现倒春寒。但是,只要春天到来,仿佛一夜间田野里就会有许许多多绿色的幼苗拱出地面。不论外面是和煦的春风,还是料峭的春寒,它们都毫不在意。如果这个时候到田野里看看,不仅能够体会到“草色遥看近却无”的诗意,更加深刻的感受是,什么叫顽强生长。特别是那些多年生的草本植物,它们的宿根埋在地下,春天不需要播种,更不需要浇水施肥,只等节令一到,便吐露出新的生机。

我有时候想,民间把节气叫作节令,真的很有意思。当节气的指针在时间的表盘上指向春天时,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,高举着一面巨大的令牌,大喊一声:“春天到了。”成千上万的草根齐声回应:“得令。”

并不是每一个得到命令的草根都能够顺利出土。碰巧生在松软的土壤里,萌发的过程就会顺利些。那些在地面留有残根的,更是简单,在残根的芯里长出新叶就是了。有的头顶上是一块坷垃、一块砖头,这就要难一些。但是,难归难,即使是顶着一块石头,草根也要千方百计从石头缝里钻出来。

小时候看到地里绿了,便觉得希望来了。那希望不是可以赏春了,可以踏青了,而是有野菜可以吃了。

每个星期天的早晨,天刚放亮,母亲就会招呼我起来去挑菜。我们家乡管剜野菜叫“挑菜”。其实我觉得挺有道理的,并不是所有的野菜都可以吃,要挑着剜。我匆忙穿好衣服,提起一只篮子,篮子里放上一把镰刀,睡眼惺忪地跟上母亲出门。初春的风很凉,每次一出门都会情不自禁地打一个冷战,但也会清醒许多。

出了村子有一片低洼的土地,听老人们说,是当年垫村基时,挖土留下来的。因为低洼所以盐碱严重,春秋时节白花花的一片,只长盐篓菜和碱蓬棵。这两种野菜也可以吃,只是非常难吃,除非生活特别困难的时候,平时是没有人吃的。过了这片洼地,走上半米高的土坡,就是村里的农田了,有很多野菜。

野菜的名字非常有意思。初生的青青菜,真的名副其实,青翠欲滴。从一萌发,它叶子的边缘上就长满了刺。等到长大了,浑身都是刺。开花的时候,就连保护着粉红色花朵的花托,都是由一根根细刺组成。但是,眼下青青菜的刺,还不足以构成威胁。补补丁的叶子则像锯齿,但没有杀伤力。这个和荠荠菜、苦苦菜一样最早发芽,模样相近,遍地都有的野菜,小时候只知道它的嫩芽可以果腹,长大后才知道它的大名叫蒲公英,它那一口气可以吹散,然后随风飘去的种子,是许多画家、摄影家眼中精神传播的象征。最有意思的是婆婆奶,它叶子上的刺,已经进化为细密的白色绒毛,摸上去特别舒服。关键是开花以后,把它喇叭状的花朵摘下来,把花朵的根部放进嘴里轻轻吸吮,会有淡淡的甜味,真的像吃奶。那时候当然不知道它就是大名鼎鼎的生地黄,但是叫它婆婆奶也不算太土气,因为《神农本草经》上就记载着生地黄“俗呼其为婆婆奶”。

这天早晨,我又随着母亲从洼地走上来。沿着高地的边缘,有一条大道,车辙两侧的路肩上,长满了各种野菜,其中几棵老牛舌吸引了我。这些长在大路边的老牛舌,被人来车往千万次地碾轧践踏,不仅依然生出了新叶,而且去年干枯的叶子,似乎也在春风中开始返青,一条条叶脉,渗透出淡淡的绿色。

母亲已经开始挑菜了,她飞快地剜下一棵棵野菜,遇有沾着残叶的,便顺手摘去。她看到我在关注老牛舌,马上提醒我:“老牛舌吃不得,吃了肿脑袋!”虽然后来知道老牛舌就是车前草,吃了并不会肿脑袋,但当时对于这种口口相传的经验之谈是坚信不移的,我回答母亲:“我知道,我就是看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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趁着早饭前这段时间下地挑菜的人越来越多,寿山和寿生兄弟一块来了。哥哥寿山比我大一岁,弟弟寿生比我小一岁,哥俩都不如我的个子高,而且很瘦,但是模样都很讨人喜欢。尤其是寿生,圆圆的脸上一笑俩酒窝,大人们都管他叫寿星。他们家和我们家一样,兄弟姐妹五个。父亲常年有病,不能下地,他母亲和姐姐便拼命劳动。寿生五岁的时候,因为没有人照看,姐姐带着他下地砍草,把他放在地头上,姐姐渐渐走得远了,他自己跑到旁边的红荆丛中睡着了。一个比他大几岁的愣头青也在地里砍草,看见了熟睡中的他,居然用镰刀在他的耳朵上拉了一道豁口,疼得他醒过来放声大哭。我和几个砍草的伙伴听见寿生的哭声,赶紧喊他姐姐,然后一块把他送回了家。中午母亲收工回家,看到流了一脖子血的寿生,不知如何是好。割破寿生耳朵的也是个孩子,更何况乡里乡亲的,能怎么办?那时候还没有霸凌这样的说法,更没有对簿公堂的意识。最后对方的家长登门道歉,并给了两个鸡蛋,说是给寿生补补身体,也就了结了。

我是提着篮子出来的,他们哥俩则背着草筐,既砍草也挑菜,回到家里再分拣,野菜留下自己吃,青草交给生产队喂牲口挣工分。

每次见到寿生,我总是想起他耳朵上的豁口,他也总是下意识地捂一下耳朵。

哥俩和我打个招呼就匆匆忙忙走过去了,我刚要专心地挑菜,背后有人喊我的小名,回头一看是新彦。他正赶着一只羊,一摇三摆地走过来。新彦和我同岁,小时候得过脊髓灰质炎,留下了后遗症,脑袋挺不直,两腿站不直,眼睛不能完全睁开,走路的时候两脚内翻,说话的时候口齿不清。他从小没有母亲,跟着继母过日子。有些孩子常常欺负他,向他吐口水,投坷垃。而我从没有欺负过新彦,新彦对我也很友好,见了面总是主动同我打招呼。

我羡慕地对新彦说:“你放的羊好肥呀!”

新彦开心地笑了。

大概因为和我说话分心,走在路肩上的新彦一不留神,一只脚踩到了车辙里,一下子摔了一个后仰跤。我正要过去扶他,他已经挣扎着坐了起来,并且朝我摆了摆手,示意我不必管他。他拄着他的放羊鞭吃力地站了起来,然后朝我笑了笑,自豪地告诉我:“我自己能站起来。”

东方开始露出玫瑰红的曙色,新彦赶着他的羊朝着那边走去。我久久地盯着新彦的背影,年少的心灵没有多少深刻的思维,但已经有了沉重的感觉。

那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早晨,但新彦摔倒了又咬着牙爬起来的情景,让我一辈子难以忘怀。其实我们家生活也很困难,五个孩子,只有母亲一个劳动力。父亲是小学教师,当时的工资只有三十八块钱。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,野菜就成了全家的主食。种类繁多的野菜,择过洗净之后,撒上两把玉米面或高粱面,上锅蒸一下,叫蒸菜;用手团一下再蒸,叫菜团子;放到锅里加水煮熟,叫菜糊糊。

我常常觉得我们那些同龄的孩子,就像田地里的野菜,全靠我们自己拼命生长。风来了,把我们吹倒,风停了我们再慢慢站起来;雨来了,把我们淹没,我们耐心地等待积水退去;天旱了,把我们晒干,我们就努力地向下扎根,到大地的深处去汲取水分。

当然,我还是觉得我比新彦和寿生他们的生活要优越一些,至少我身体没有残疾,父母双全,比新彦的境遇要好。父亲虽然工资不高,但旱涝保收,每个月都有指望,比寿生他们家全靠工分更多一些保障。如果说我像大田里的蒲公英,他们更像路边的老牛舌。

最后一次见新彦,也是二十年前了。他依旧在放羊,只是他的羊由一只变成了一群。我是在老家门口遇见他的,他正赶着他的羊群从村外回来。依旧是那样摇头晃脑地笑着同我打招呼,依旧是喊着我的小名。我问他怎么还在放羊,他告诉我现在不靠放羊吃饭,只是干活习惯了,闲不住。

最近一次回老家,我去家里的北院看了看。这里的房子是为我结婚盖的,自从我离开家乡之后就闲置了。院子里长满了青草和密密麻麻的小树苗。最令我惊讶的是,在房基的砖缝里居然长出了一棵苦苦菜,无人理睬,无人呵护,却长得非常旺盛。我再一次慨叹草根的生命力。

我想起了新彦和寿生。我猜想以新彦的境遇和身体,现在怕是不在了。回家问妹妹,不料妹妹说:“新彦跟着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过日子,又有低保,又有残疾人补助,活得好着呢!”我又问寿山和寿生兄弟。妹妹说:“寿山自学成才,会看图纸,在建筑队当工程师。寿生是建筑木工,一手好木匠活。哥俩都盖了新房买了车。”

我突然明白,草根的确有顽强的生命力,无人呵护也能生长,甚至遭受了践踏也能生长。但这并不等于他们排斥呵护,相反,他们更加渴望呵护,哪怕一缕春风,一滴雨露,他们都能深深地感知。

我向妹妹要篮子和镰刀,妹妹问我干什么,我说到村外去挑点野菜,妹妹笑了笑说:“轻易用不着,还真不知道放在哪儿了,我去给你找。”

提着挑菜的篮子,有一种久违的感觉。

我原以为现在家庭承包,人们珍惜土地,精耕细作,不会有许多野菜了,结果路边上,田埂上,小时候熟悉的苦苦菜、婆婆丁、老牛舌、灰菜、白蒿、扫帚苗等,依旧是春风吹又生。只是节令还早,刚刚出土的野菜幼苗,全都匍匐在地面上,远处只能看到朦朦胧胧的绿色。

放眼望去,柳树还没有发芽,迎春花还没有吐蕾,最先扮出春色的,居然是野菜。


来源:长城杂志

编辑:孙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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